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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生泰斗王金璐传》序言(吴小如先生1999年作)

吴小如 梨園雜志 2022-07-30

2016年行将过半,继吴素秋、梅葆玖、李世济三位先生后,今早又传来武生泰斗王金璐先生驾鹤仙游的消息。为表纪念,今日推送吴小如先生1999年为《武生泰斗王金璐传》所作之序言,及附录两篇,愿老人家一路走好。


王金璐先生珍贵影像《挑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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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墨人生之王金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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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生泰斗王金璐传》序言


 1934年至1936年,我侍先母居舅家,住北平东四附近,就读灯市口育英中学,于是乃成为吉祥戏院常客。当时吉祥戏院是中华戏校演出的基本阵地,我看王金璐兄的戏自此时始。及金璐毕业搭班,我已迁居天津。有时金璐随班到津演出,我总要看几场,那时他已专演武生了。至七十年代,因吴晓铃师介绍,我同金璐才正式相识。“文革”结束,金璐重返舞台,我第二次成了他的忠实观众,且彼此成为莫逆之交,转眼便又二十多年。记得初与金璐过从时,即有人来组稿,嘱我与金璐合作,由我动笔,为他撰写艺术传记,我当即欣然同意。不料未几由于京剧式微,出版这类读物困难,前议竟然作罢。此后我一因教学工作太忙,二因老妻成了长期病号,虽仍蓄志为金璐效劳,却始终未能如愿。而上海的朱继彭同志却经过长时间的努力,多次倾听金璐兄和墨璎嫂的长谈,终于为金璐写成三十万言的传记专著。这样,我长期以来为金璐兄嫂所开出的空头支票,竟由继彭给兑现了。今此书即将付梓,金璐和继彭都希望我也加盟,在书前写点什么,留个纪念。我怀着感惭交并的心情,自然义不容辞。姑且以老观众和老朋友的身份说几句外行话,算做这本书的开场垫戏吧。



王金璐先生与吴小如先生之合影

 

 我以为,金璐作为活跃于京剧舞台上七十年的老一辈著名演员,要对他的艺术成就做出科学评价,首先要给他定位。一句话,金璐是一位大武生。所谓大武生的“大”,不在于他擅演长靠戏还是短打戏,也不限于演杨(小楼)派还是演黄(月山)派戏,而是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即:气魄大,台风美,格调高,神韵足,功底深,根基厚。真正的大武生,既要像体操运动员中的全能冠军,而且在唱、念、做、舞各个单项方面基本上也得达到冠军水平。由于金璐在西安演出时不慎伤筋动骨,再经过十年浩劫,他先后近二十年离开了舞台实践,晚年嗓音失去了高亢浏亮的光彩。尽管如此,金璐在有些戏中的唱工(如《潞安州》)和念白(如《恶虎村》),调门虽低,其苍凉与道劲依然不失大武生的非凡气度。这是评价金璐舞台艺术的立足点和起跑线。

 

 然后我们再来研究,金璐之所以能成为大武生中出类拔萃、卓荦不群的名家、大家,到晚年,更被舆论加之以“武生泰斗”的光荣称号,到底是通过什么样的道路才走到他这一行的高峰的。当然,“取法乎上”很要紧。金璐从丁永利老师学艺,以杨小楼为终生奋斗的最高目标,这就决定了金璐必须勇于攀登,刻苦锤炼,仔细钻研,才能达到今日的水平。试看金璐以八十高龄,每天仍练功不辍,这种精进不懈、锲而不舍、老当益壮的敬业精神,便非一般人所能及。何况在这鼎鼎百年内,学杨派的武生可以说不胜枚举。如果金璐没有他自己恃以安身立命的独立精神,他又怎能在众多杨派武生群体之外独领风骚,驰誉达数十年之久!当然,每一位杨派武生在台上演出都各有千秋,并非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金璐根据他个人先后天的条件,善用己之所长,几十年来不停地开动脑筋,钻研戏理,在“不离其宗”的准则下他还是对杨派戏路有所变化、有所创造的。他演出的戏既称得上“标准杨派”,却又是由王金璐这个特定的演员表现出来的杨派。如果从金璐身上只看到“杨派”,那就会失去了“王金璐”的特色;如果观众只看到台上的表演者是“王金璐”,而使那些曾经领略过国剧宗师杨小楼风采的老顾曲家看不到金璐身上所具有的杨小楼的特点,那干脆就说不上是什么“杨派”了。以我本人这六七十年来看戏的经验和阅历而言,我之所以爱看金璐的戏,正是由于他是一位具有“王金璐”特色的标准杨派大武生。“如此而已,岂有它哉!”



《水淹七军》王金璐饰关羽

 

 明乎此,我们再来阅读继彭的这本专著,就会对金璐舞台艺术的高度成就有更进一步、更深一层的理解和领会了。1934年我开始看金璐演出时,照虚岁算,我十三,金璐十五。我看过他的《连环套》,那是杨小楼的代表作;也看过他的《百凉楼》,那是标准黄派戏;我还看过他至今仍不时上演的《汉津口》,那是李洪春先生亲授的红净戏。我更看过他演《探母》的佘太君和六郎,《珠帘寨》的程敬思,乃至全部《清风亭》的贺氏。金璐毕业后,就我所知,他演过《刺巴杰》的胡理,《红梅阁》的裴生,还排练过《鸳鸯泪》的周仁。大约除了旦行和唱工花脸戏外,金璐几乎上演过各种行当的角色,而且每一出戏都有实授,并非“钻锅”。我说一个大武生演员必须功底深、根基厚,以金璐如此广阔的戏路和如此多面手的实践,说他“深”、“厚”,总该不是谀词了。然后他把这些演出经验,再加上他见过的好角好戏和学到手的真实本领,进行融会贯通化入他所演的“大武生”剧目中,其演出效果当然要比单打一只学武生这一行,只演眼前的几出戏的人显得宽绰富裕多了。事情总是一通百通的。在金璐晚年,仅就我个人亲身见闻所及,我就知道他为陈永玲设计《醉酒》手持酒杯的醉态动作,为童芷苓设计如何改动《樊江关》姑嫂比剑的武打程式。可见只要有人虚心向金璐求教,他总是想方设法让来请益的人满意而归,包括旦行演员在内。这样的演员,我看称之为“泰斗”总不为过吧。这使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武生泰斗”杨小楼。当年杨小楼在台上演戏,四大名旦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放过,甚至穷追不舍,一丝不苟地进行观摩。叶盛兰生前每次同我谈天,无一例外地总是言必称杨小楼。这跟今天金璐的给旦行演员说戏编身段动作,真是如出一辙地何其相似乃尔!芷苓和永玲,跟我也相熟,他们每谈及金璐,都深怀敬意地表示,那是“我的老师”!



《美人鱼》王金璐饰伦贵福 李玉茹饰妙华

 

 从上述事例已足以看出金璐的艺德和为人了。仅在近二十多年我与金璐的来往过从中,亲自看到他在艺术上提携后进,热心授业,助人为乐的事例,真是数都数不过来。至于对朋友的急公好义,先人后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别的不谈,只说我老伴因久病而多次求医,有时也会麻烦到金璐头上。而我们这位老大哥却不论是三九天还是三伏天,只要他力所能及,几乎每一次都全力以赴,甚至到了赔钱财搭时间、废寝忘食的地步。现在借此机会,也让我略表谢忱。我始终相信,真正的大艺术家也同文学大师一样,都是艺如其人、文如其人,“风格即人”的。

 

 最后,我要大书特书一笔:金璐在艺术上勇攀高峰,成就有目共睹,是同墨璎仁嫂这位“里里外外一把手”的“贤内助”分不开的。他们称得起是患难夫妻。在十年浩劫中,金璐一家经历过一段艰难辛苦的岁月。他们贤伉俪相互体贴,相濡以沫,咬紧牙关共同度过了那段艰辛困苦的坎坷生涯。在艺术上,他们贤伉俪都十分执著,无论对剧本,对表演,都在不惮烦地精益求精,互相钻研,不断“上下求索”。因此他们称得上是有着丰富共同语言的模范夫妻,是彼此的知音,毕生的幸福伴侣。在这篇拙文即将结束之际,我衷心祝愿金璐兄和墨璎嫂健康长寿,并成为世人(包括我自己)学习的榜样。



王金璐先生与夫人李墨璎结婚照片


附录一:王金璐的敬业精神


 一晃廿多年,我跟王金璐先生一直保持亲密的过从。我最钦佩的是他的敬业精神。他已八十高龄,每天练功不辍,这是人所共知的。而他对艺术事业的钻研,其勤奋与刻苦,则往往从一些琐细事情中体现出来。不仅在戏曲界,我看就在我们从事教书行业中的老、中、青同事里面,也很少有像金璐这样“寝馈以之”的。这里只举几个我所知道的例子来说明他锲而不舍的精神。

 

 这是若干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看到金璐的眉边受了伤,而且手里还拄着一根棍儿。我赶忙问他是怎么了。他说:“练功时一不小心,让棍子把脸碰了,只是一点轻伤,不要紧。”我问他是用什么棍子碰的,他指指手里拄着的那根棍儿。我用手接过来一掂,原来是一截废弃的水管,用铅铁做成,起码有十几斤。原来他竟用这铁制的水管当孙悟空的金箍棒耍,稍一不慎,碰伤了眉尖。我立即劝他:“别耍这么重的家伙了,真要是磕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金璐却说没有关系,以后小心点儿就是了。事后我想,他平时练功经常舞弄十多斤重的“兵器”,难怪到了舞台上开打时,那些大刀长枪之类的家伙,耍起来又快又准,显然不在话下了。



王金璐先生便装照

 

 金璐平时喜欢照戏装相。晚年有些戏不常演出,就穿上服装拍照消遣。他曾拍过一张《战宛城》的剧照,是穿着官衣手拿令旗的一个亮相。八十年代初,他要登台公演这出戏了,忽然在一个夜晚光临寒斋,说有事跟我商量。原来他在台上演《战宛城》,本没有这个亮相;可是既拍了照,照片又流传出去,如果到了台上,观众看不到这个亮相,岂不引起看戏的人怀疑和不满?于是我就帮金璐想主意,结果就是现在他多次演《战宛城》时一直使用的表演程式。演出步骤如下:曹操观操后先下场,许褚接着下场,见到张绣就要跟他“比粗儿”。张绣俯首礼让,忍气吞声让许褚过去;然后典韦又来了一翻儿,张绣仍屏息凝神,忍辱无言。等典韦抖擞威风下场后,张绣这才把一腔怨气发泄出来,紧走几步,抖开令旗,在台口把照片里那个亮相天衣无缝地使了出来,然后下场。我坐在台下边看戏边想,如果金璐不把这个亮相加上去,观众也不会联想到那张照片。在台上一共不过两分钟的表演,金璐竟动了好长时间的脑筋,还找我这个外行观众商量,足见他对艺术的认真态度达到何种执著的地步了。

 

 金璐教徒弟也是同样执著认真,这更体现出他对艺术的敬业精神。青年武生董玉杰拜金璐为师,专诚从天津来学这出《战宛城》。小董只会唱武生,穿上官衣不会走台步。金璐便让徒弟穿上官衣,在家中客厅里跟在自己身后学着练台步,走了一趟又一趟,走得师徒二人满头大汗,直到老师认为走出点意思来才“下课”。像金璐这样掰着手教徒弟、累得浑身是汗的场面,我在他府上曾见过许多次。老师不怕累,学生再想偷懒也不好意思了。

 

 通过金璐教徒弟,我懂得什么叫做“言传身教”,“以身作则”。这也是敬业精神的一个方面。


王金璐先生示范“剑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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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宝刀不老王金璐


 1999年11月26日,王金璐兄八十华诞刚刚度过,由金璐率领众多弟子合作的两场纪念演出也圆满成功。金璐以耄耋之年演重头武生戏,犹能举重若轻,这在京剧史上实属罕见。我已久不看戏,这次全神贯注地看了两场,感到很有意义。一是金璐本人宝刀不老,在台上举手投足,都起到示范作用;二是众弟子从金璐受业,时间各有久暂,每人功底不同,今番同台献艺,无异对观众是一次总体汇报。弟子们演出的成功,说明老师的教育成果丰硕。

 

 这次金璐在两天演出中所扮演的角色,可以较全面地概括他一生上演过的各种类型的剧目。《长坂坡》的赵云是杨派长靠武生戏;《汉津口》的关羽是红净戏;《夜奔》的林冲虽属短打昆腔戏,却照例由大武生应工;《八蜡庙》的褚彪则是武生、老生两门抱的武老生戏。杨小楼、尚和玉虽都演过此戏的褚彪,而金璐的戏路实宗黄派。作为杨小楼、黄月山和王鸿寿(老三麻子)的传人,金璐得到丁永利和李洪春两位老师的亲授,上述剧目确具有很强的代表性。继承老一辈艺术家的艺术精华是振兴京剧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这从金璐及其弟子们的身上得到了充分而明显的体现。盖金璐授徒,对基本功的要求是严格的。何况他本人始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以八十高龄还每天练功压腿,在台上表演时两腿都能正踢齐眉、侧踢过顶。因此,他的弟子们对此都不敢稍有懈怠,基本上每一位都表现出过硬的腰腿功夫。再有,金璐在身段和亮相方面一直讲求干净利落并具有雕塑美,这在他许多弟子身上也能明显看到,他们确都向这方面认真追求,力图做到动作快脆,亮相帅美。这是使台风美观大方的关键。总之,金璐的弟子们在这两方面都取得了积极成果。可见只有名师,才能教得出高徒。



王金璐先生签名照片(赠翁偶虹先生)

 

 八十年代初,我就看过金璐《八蜡庙》的褚彪,十多年中,我至少看过四五次。从观众的审美角度说,每次我都有新的收获,而以这一次收获最大、感受最深。我以为,金璐这出戏有三个“亮点”,即眼神、背影和甩髯口。当然,凡是演员都懂得运用眼神,因为它是每个剧中人心理活动的窗口,观众可以通过演员的眼神窥见剧中人正在想什么和打算表现什么。但金璐的眼神对观众来说更有魅力,仿佛它有一种吸引力和穿透力,让观众像跟着聚光灯似的跟着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移动。于是我恍然有所领悟,金璐的身段和亮相固然非常帅、非常美,而帅和美的中心却在于他的眼神起着主导作用,如果没有这样神采奕奕的目光,则多少漂亮的身段和美观的亮相都将相对逊色。从而我追忆到当年看杨小楼、梅兰芳的戏,其身段与亮相与一般的艺术程式并无多大差别,而杨、梅两位大师的一戳、一站,就显得与众不同,其差异之处乃在于他们的眼神起到了灵魂统帅躯壳的作用。这是我此番看金璐演出才体验到的,因而也是我最大的收获。



《八蜡庙》王金璐饰褚彪

 

 当年听老辈谈,余叔岩演《坐楼杀惜》背上有“戏”,我从孟小冬演《捉放曹》、《御碑亭》的背影中对此略有体会。而在马连良身上,则每每表现在剧中人下场时的步法与背影,确实让观众感到有“戏”。金璐演《八蜡庙》的几次下场,都走得非常漂亮精彩而姿态不同,体现出剧中人褚彪不同时刻的心境。他是以马派的步法走出黄派的气度,结合剧中人的年龄、身份、处境而从背影上表现出了特色。这是时下武生演员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甩髯口在观众心目中大都认为不过是一种技巧,其实这同样能体现剧中人物的心境与性格。金璐在《八蜡庙》中,有两次甩髯口的表演。一次在张桂兰被掳进庄去之后,另一次在起打过程之中。前者幅度小,节奏稍慢,甩的次数不多,这就表现出剧中人的惊慌、焦急和气愤;后者幅度大,节奏先慢后快,而且大甩特甩,这是剧中人斗志昂扬、情绪亢奋、胜券在握的表现。这种表演一下子抽紧了观众的心,故全场鼎沸,彩声满堂。

 

 上述这三个“亮点”,我以为,倒是金璐众多弟子应格外注意并认真学习的关键所在。


(《吴小如戏曲随笔集》补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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